文 | 任源
县城以前是可以在市区里办葬礼的。姨父的葬礼就办在我家楼下,那里有许多白色的棚子,最大的棚子门口挂着松枝,还有白底黑字的挽联。我当时很喜欢那些颜色绚丽的花圈,心想,这些花圈真美,比我老师发给我的小红花都大。我那年十岁,是个无忧无虑的娃。外婆叫我对着姨父的遗像跪拜,可我还在傻笑。
“你怎么不哭?”外婆转过头用哭得发红的眼睛看着我,“你忘记姨父对你的好了吗?”
我收住笑容,急忙跪上草席。我愣在那儿,没明白外婆为啥这么问我,而且,对于姨父我也确实没有多少记忆可言了。草席很扎人,弄得我膝盖上的肉生疼,我觉得有点想哭了,但始终没有哭出来。
外婆一如既往地疼我。她有一个水果摊,每天推着三轮车去街边卖的那种。每次收摊回来,她都要往我手心里塞一只果子,苹果、梨、桃子,或者是一只软软甜甜的橘子……
记忆中外婆总是短发,胖胖的,她只有一米五多,走路时就像一个上下跳动的水球。她有一双很小的脚,我常惊叹这么小的脚是如何支撑起她的。
一个夏日的午后,阳光从头顶上落下,穿过李子树的枝桠,还有上边绿莹莹的叶子,洒在地面上,也给在树下乘凉的我和外婆身上留下斑驳的黑影。外婆有规律地摇动着手里的蒲扇,而我就靠在她的身上。外婆的身子软软的。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,还有潜伏在李子树上的蝉发出“知——”的叫声。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在吠叫。
一切都宁静惬意极了。
突然外婆的扇子不摇了,她转过身子看向我。
“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教你的小歌谣吗?”
我笑着回,当然知道,随后就坐直身子学着外婆的样子唱起来。
“铛啷哐,哐啷铛”,这是我外婆在笑我外公当年是一个穷铁匠。
“老太婆,尖尖脚,汽车来了跑不掉”,这是我外婆在笑自己是个小脚的女人。
“原来你还记得啊。”外婆哈哈笑了,几乎在藤椅上笑得前仰后合。外婆是一个豁达的人。
外婆的笑声就这样覆盖了我儿时的整片记忆,覆盖住了那段记忆里的所有不愉快,它让那段岁月只剩下甜蜜与欢乐。
直到十二岁那年,也是一个夏日的早晨,阳光像两年前一般白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,它穿过窗户毫无保留地照在我身上,在我身上留下淡红的印记。电话突然响了。我已经忘记是谁打来的了,只记得听筒里的人对我说:“快去白沙!外婆没了!”
当时有一种莫名的虚无吞噬着我,先是我的声带,后是我的大脑,最后是脑子里那些记忆——我什么也记不得了,我只能呆愣地回个嗯字。
外婆的死其实并不是突然的,她早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便已确诊患了癌症,我当时还一度十分害怕。并不是害怕我会失去她,而是害怕我与她待了这么久会不会也传染上肺癌。我说过,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娃。
接了电话我直奔外婆所在的白沙的街上,尽头便是外婆的家了,可我依旧脑子一片空白。我竟然对外婆的死毫无感觉,就像当年我在姨父的葬礼上一样。我有点恐慌了,我想起外婆曾问我的:你为什么不哭,难道你不记得姨父对你的好了吗?而那一刻我糟糕地发现,我不仅不记得姨父的好,我连外婆的好似乎也没有记住。这发现令我发怵。我有点想哭,却怎么也哭不出来。
于是我开始怨恨这天气,怨恨那白晃晃亮得刺眼的太阳光,觉得老天爷在与我作对,我最爱的亲人离开了居然不是下暴雨,打雷电,哪怕是阴天,哪怕是多云!也比这湛蓝的天空好,也比这和两年前李子树下一模一样的晴天好。
我麻木无感地走在路上。
远远地能够看到李子树了,丧乐也逐渐清晰起来,突然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起来了。我开始像小时见到的外婆哭姨父那般样子。我似乎想起来了一切,那些记忆全化作了泪水,一幕幕呈现在我眼前——那棵李子树下的日子,外婆的水果摊,令人心酸的小歌谣......都如同泪水,先洗刷了我的脑,后是我的心,最后从我眼那儿得到释放。
天空中似乎飘来一朵云了。
我终于哭出声来。
本文来自“长沙晚报网”,版权归原网站所有,点击阅读原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