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谭明江
扁担短，扁担长，扁担弯弯送儿郎。爷疼崽，路路长；崽疼爷，扁担长……
我总忘不了儿时念过的童谣，忘不了离开我们已整整17年的父亲，忘不了他那根用了几十年一直伴我成长的旧扁担。
那年春节的雪特别大，皑皑的白雪铺满了整个乡间田野，像盖上了一床厚厚的白鹅绒被。初二一早，父母便带着我们出门去外婆家拜年，原先熟悉的路都被积雪覆盖。那时我和妹妹才四五岁，姐姐也大不了多少。父亲便拿来他那根竹木扁担，熟练地挑起一对篾箩筐，让我和妹妹一个筐子里坐一个，一脚深一脚浅地出发了。母亲则带着姐姐，牵一会抱一会紧跟在后头。我看到那根扁担在风雪中一闪一闪地起伏……
父亲是外省铁矿的一名井下工，母亲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。数九寒冬，雪花飞舞的时节，父亲回家探亲的日期一天天临近。等到约好的那一天，母亲便带着我们去七八里外的村口迎接父亲的归来。我不停地吞着口水，满脑子想的却是父亲每次回家探亲用他那根扁担挑回的一担年货。
扁担是父亲自己亲手做的，他把扁担中间半月形的竹节挖去，用一根笔直扁平的檀树木条充填其中，再用细小的铁丝牢牢缠紧。竹子的韧性，檀树的坚实，成就了父亲那根扁担的坚韧！无论多重的担子，也不管多远的路程，父亲都是默默地挑起，从没看到皱过一次眉头。
我一直认为父亲做那对木箱只是为了好装东西，却不想还是他路途休憩的依靠。母亲后来红着眼告诉我们，为了省钱，父亲坐火车从来都不买贵点的坐票，只买最便宜的站票。十多个小时的车程，木箱就成了他长途颠簸的坐凳。有时候实在太困了，他就把两个木箱拼在一起，蜷缩着睡在上面。我实在无法想象，当年父亲是如何枕着那根窄窄的扁担，睡在那硬邦邦冰冷的木箱上的。
“快看，那是爸爸，那是爸爸！”姐姐眼尖，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。远处村坳的那头，风雪中父亲时隐时现的身影渐渐清晰而高大。母亲带着我们快步迎了上去，急切地接过父亲肩上扁担挑着的担子。
进了家门才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，母亲知道我们小小的心思，接过父亲递过的钥匙打开箱盖，一件一件地取出里面的东西。父亲则悠悠地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喝着自家熏的烟茶，一样一样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着那些东西的来历。那份满足和慈爱，仿佛在叙说着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！
压在箱底的，照例是不知包裹了多少层软纸的一个旧布包。记得那一夜，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，在昏暗的油灯下，看到父母数着布包中那一张张崭新的十元红钞票，还有一沓同样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全国通用粮票。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，烟头一闪一闪，仿佛是跳跃的火花，照亮了他那满是皱纹、黑黝黝的脸。
新年总是过得很快，父亲的探亲假很快又到了，他用扁担挑着那对红木箱子，里面装着母亲早已准备好的一些东西。冬雪早已匿去了踪影，只有初春的微寒。远处的山坡泛着点点新绿，田垄的沟渠也开始哗哗流淌。原定分手处的那个老山坳早就过去了，母亲还是带着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！
尽管有万分的不舍，父亲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。“回家吧，照顾好孩子，家里就辛苦你了!”父亲的嘴角抽动着，浑浊的泪眼通红……
童年的记忆依稀难辨，除了偶尔难忘的几个片段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。父亲的那根扁担对我来说，印象最深的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之后。
也就从那一年开始，父亲一反常态，总是在农村七月“双抢”最忙的时节回家探亲。父亲是种田的一把好手。抢收早稻，抢种晚稻，整整一个月的回乡探亲假，父亲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忙得脚不沾地。他那根扁担挑着的，不再是原来那对过年雪地回家探亲装满年货的红木箱子，而是一捆捆的稻草、一担担的家肥、一箩箩的新谷、一箢箢的秧苗。
等到探亲假结束返程回厂的那一天，父亲还要到自家的田头转上一圈。初秋的微风从田野漫过，拂过一丝丝清凉，青绿色的禾苗在风中轻舞，飘来一阵阵馨香。看着眼前的这一切，父亲的脸上总是有难以言状的满足和惬意。
父爱如山，我在父亲扁担的晃悠下成长。抚摸那根浸透着父亲一辈子汗水的老扁担，已为人父的我，终于懂得了一个父亲对儿子那种无以言表刻骨铭心的大爱，也终于明白了一个父亲一辈子的不易与艰辛！
寒风凄恻，飞雪飘零，父亲就在17年前的农历正月初三的那个冬夜，驾鹤西去。按照老家的习惯，做儿子的要为自己父亲的新冢培土堆坟。我用父亲的那根扁担，挑来一担担素净的黄土，一捧一捧地垒上他的坟茔。晶莹的泪光中，那根插在父亲坟头的扁担，已经变成了一座无字的墓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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